中国最早的教会中学是北京汇文中学

中国传统教育一向重视书法,汇文也不例外。据美术教育家、现年90岁的穆家麒先生回忆:“我们那时的书法课有专门的老师,每周两节。先学柳公权,练骨架;后学颜真卿,练筋肉;最后学赵孟瞓。”

当被问到书法训练于学生有何益处时,老先生突然提高了嗓门说:“这是美育教育啊!书画同源。书法是一种艺术,也是传统文化,练了书法,才懂得美,为审美打下基础。另外也才能静下心来,陶冶性情。现在没有美育,只有‘丑’育。”

中国传统文化崇尚能文能武。如果说习“文”能培养温文尔雅、彬彬有礼的君子之风,那么习武则为培养刚毅、正直、勇敢的浩然之气。汇文在体育课之外,每个年级每周都设有武术课。武术教师由出身武术世家的教员担任。留传至今的校史纪念册上的照片显示,参加训练的学生清一色中式白褂子,玄色灯笼裤;马步横刀,列成方阵,一副顶天立地的气概。

此外,学校还很重视“尊师重道”的传统,规定学生升入高中后,对任课教师一律称“先生”。在校园中遇到老师要驻足、鞠躬。

扎实的文科教育,使得学生耳濡目染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,从而扎下了自己文化上的“根”,并确立了安身立命之“本”。有了如此的“根”和“本”,才有可能更好地吸收外来文化。

汇文当时的英文课程分别为“英文文法”、“英文名著”、“英文会话”三门。通常由外籍教师教“英文会话”,中国教师教“英文语法”和“英文名著”。英文文法采用英文原版教材。初中英文课上中英文混合授课,高中英文课堂上则全部采用英语授课。据老校友回忆,初中英文名著选读的有《神灯记》《鲁滨逊漂流记》《亚瑟王》《罗宾汉》等。高中英文教材则选用莎士比亚的《麦克白斯》等。要求两个星期写一篇英文作文,并要在课堂上公开朗读,请同学相互指正,最后由老师当堂评点修改。

当时英文教学的特点是口语、作文、文法、翻译并重,并要求中西两种语言比照使用。1948届校友陈国新先生回忆,教英语语法的杨建章老师对学生要求格外严格,他要求学生将《红楼梦》中的片断翻译成英文,并让学生翻译李白、杜甫、苏轼等人的诗。

除了英文课之外,汇文高中的生物、化学、数学、物理及外国历史、地理等课程的教材全部采用英文原版,完全秉承了怀里书院时期定下的“举凡一切重要学科,多用西文教授,盖欲诸生之学贯中西,为他日中西文化之灌输调和者”之宗旨。

在这样严格的训练之下,汇文学生高中毕业后大多已具备良好的英文阅读、写作、会话及翻译能力,考大学时数理化试卷可以使用英文答题,入大学后基本可以免修英文。中国科学院院士贾兰坡先生于1929年汇文初中毕业后再没有上过学。他后来在研究动物化石工作中,便是靠在汇文打下的英文基础,啃完了伦敦出版的原版《哺乳动物骨骼入门》一书。

汇文的中西融合还渗透在校园生活的诸多细节中。当年学校医务室的病历要用英文书写,运动场上打篮球时裁判发令要用英语,连报分数也用英文。期末考试时教务主任在大会上对大家讲:“你们不要作弊,上帝在上面看着你们呢。”连汇文的课外活动也呈现出中西融汇的色彩:学校有阵营强大的国剧团(京剧社)和国乐队,也有西乐队和话剧团。话剧团能用英语演出莎士比亚的戏剧。每当圣诞前夜,同学们成群结队秉烛到住在校园中的校长和老师家门口唱圣诗祝贺,过后每人必抱回一大包花生糖果之类的礼物。

透过这些依然活在亲历者心中珍贵的历史细节,我们依稀可以看到,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汇文校园里,中西两种文化,水乳交融、相映生辉,从而形成该校别具一格的美丽与风华,并积淀为汇文特有的传统与风范。

得天下英才以教之

一所好学校总是与一流的师资联系在一起。汇文当然不例外。

汇文由于办学资金充足而稳定,故所聘之授课教师,皆为一时之极选。1918年汇文大学部迁出,除原汇文大学教授仍留校授课外,新进之教师多为拥有博士学位的留美学子。

高凤山先生接任汇文校长后,更是不惜重金延聘师资。其时该校的师资阵容堪称“豪华”。教师多数毕业于燕京、北大、辅仁、师大,很多教师同时都在大学兼课。如该校的国文教师李戏渔,同时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兼课。与李戏渔同时的国文教师郑骞先生,上世纪50年代后赴台湾任台大教授。国文教师白序之先生为“文学研究会”的成员。而英文教师金振华先生,原为中国驻日内瓦领事,回国后任燕京大学教授,兼教汇文英语。物理教师张佩瑚先生同时兼任北大物理系副教授。绰号“生物侯”的侯恩炬先生,上世纪50年代后到北师院做了生物系主任。化学老师于一峰先生,授课使用的是自编的《化学计算法》。主讲代数课的刘开祥先生当时在汇文讲授高中三年的五门数学课,包括平面几何、立体几何、解析几何、三角和代数。他后来被调往北大数学系任教。

1949年东北解放后,一批优秀教师被高凤山校长延聘到汇文。其中便有当时在数学界号称“东北三杰”中之“二杰”:阎宅仁、高庆恩。

如此“豪华”的阵容,即便放在今天的任何一所大学里也毫不逊色。而事实上,1952年后,相当一批汇文杰出的教师,皆已成为许多大学教师中的翘楚。

在当时的汇文,即使是一些“副科”教师也非同凡响。音乐教师杨荣东先生,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西语系,选修音乐系。在汇文教过英文课,后改教音乐课。汇文与别的学校不同,到了高一、高二仍开设音乐课。音乐课教材都是杨荣东先生自己编写的。1935年汇文的校歌,便是他根据勃拉姆斯的《学院序曲》改编的。

武术教师徐良骥先生是著名的连环门武术家,同时兼任燕京大学武术教师。美术教师陈启民,是曾为西太后画过肖像的美国画家卡尔的弟子,也是蔡元培当年在北京成立的美育研究会的绘画指导老师。汇文校友穆家琪先生就是受其影响从此迷上了美术,后来成为卓越的美术教育家。

汇文的教师还有一个特点,即多才多艺。教化学的崔文治老师不但课教得棒,同时还精通民乐,笛子和箫样样精通,琵琶弹得更是出众。他是汇文国乐队的总指挥。有时一堂化学课讲完后还剩一些时间,他便拿出琵琶为学生们即兴弹上一曲。体育老师黄健,不仅精通本业,同时还是一位男高音歌唱家。在北师大体育系读书时曾选修声乐,开过多场独唱音乐会。

在汇文,即使是课外活动的校外指导老师也都不同凡响。学校国乐团指导老师王义山是当时名闻华北的笛子大师,曾给梅兰芳和昆曲大师韩世昌吹过笛子。

正因为具备如此优良的办学质量,使得汇文蜚声国内外,吸引了全国22个省市,乃至海外众多的学子负笈前来。正如校歌中所唱的:“四方学子负笈来,东南西北萃一堂。”

据汇文校友会不完全统计,汇文的校友中间先后产生了22名院士。贾兰坡、瞿同祖、王大珩、卢肇均、王忠诚、李学勤等,其中包括外籍院士林同炎。还有一代国学大师、教育家、书画家启功先生,京剧大师黄桂秋,作家邵燕祥等。

“最自由不过的国度”

1926年3月,高凤山先生任校长后,次年即呈报教育部备案,开教会学校在中国政府立案之先河,并遵部令改为“京师私立汇文中学”,不久即改为“北平私立汇文中学”。之后又逐步取消了有关宗教课程,不强制学生信教,提倡信仰自由,并统一于部颁教学计划,自此脱离教会控制,自主办学。

在学校管理制度以及各项措施上,高凤山校长一贯坚持民主开放的办学风格,学校采用董事会制。学生自治会完全由学生民主竞选。学生伙食由学生自行选出的膳食团管理。校内合作社、小卖部、溜冰场等全部由学生管理。何纯渤先生当时是学生会主席,据他回忆,就连1935年修建学校体育馆的账目也由学生管理。

在汇文全盛时期,全校各种社团多达30几个,有壁报社、读书会、合唱队、话剧团、京剧团、国乐队、西乐队、书画社、运动队等。学生们还自己捐资于1929年创办了义校,其中的校长、教务主任、教师全部由高中学生担任,招收附近贫苦儿童就读,自初小至高小共六个年级,学生多达200余人。时为义校校长、现为华东师范大学地理系教授的刘树人先生还记得,当时与同学们敲锣打鼓去学校附近的居民区招生的情景。其中一些义校学生至今仍与他保持着联系。

汇文为开阔学生眼界,活跃学生思想,每周都设周会,邀请当时一些社会名流和专家学者来学校作讲演,其中有胡适、冯友兰、张奚若等著名学者。此外,她们还邀请美国专家来校演讲,由校长和教务主任先生亲自担任翻译。

1947年,高凤山校长接受学生建议,邀请一位进化论专家给学生讲人类社会进化的情况,其中讲到宗教的起源,在教师和学生中引起宗教与科学问题的争论。对此,1948届毕业生曹国平先生记忆犹深。他记得高校长当时说:“我们请人家来讲,就不能限制人家的自由。我主张言论、集会、信仰自由。学校一不能有政治色彩,二不能有宗教色彩。学校虽然是教会出资办的,但学校并不是为了培养基督徒,而是为国家培养人才的地方。二者不能混淆。”

汇文的这些举措,不但发展了学生的才能,也为学生创造了一个开放自由的环境。当时的学生曾这样描写:“的确,在汇文校内,是个最自由不过的国度了,里面住的人可以尽量的无论在行为上,或是思想言论上都可以各走各的路,谁也不去干涉谁,谁也不想惊扰谁,并且能使这院内的事事物物每条路都走得通顺——也许这就是汇文的神秘点。”

永远的钟声 永远的校园

在许多与汇文有关的资料上,都印着一口铜钟。在汇文学子心目中,这口钟就是老汇文的象征。

据考证,校钟铸造于光绪二十三年前,原为美国基督教美以美会教徒赠送北京亚斯里教堂的,后送给汇文做校钟,故上面存有英文铭文。

当时汇文打钟上课,敲梆子吃饭。上课敲三下,下课敲四下,早上起来则打乱钟。所谓“打乱钟”,便是不计次数,打多少下没有规定。在不少老校友的回忆里,老校钟的钟声最牵动他们的魂魄。1959届校友弥松颐先生曾这样写道:“说起钟表来,在汇文,最大的莫过于一进校门的那口最能振奋人心的、准确指导全校师生‘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’的校钟了。最近我见到从巴黎回来探亲的校友庞金生同学。庞兄还清晰地记得当年老翟同志打钟时的情景:一手捂住耳朵,把头一偏,一手捉住钟锤,‘当!当!当!’清脆的钟声立刻在汇文上空飞扬起来。校内读书的士子们,随着它,调节一天的生活节奏。”

1950届老校友刘树人先生最怀念的是冬天清晨的108下钟声。他说那时有的学生贪睡,数九寒天宿舍又关着窗户,敲钟的翟师傅就不歇气地敲,足足敲了108下。从此这108下钟声便永远铭刻在他们的记忆深处。

汇文校钟还是汇文爱国传统的见证。参加过“一二·九”运动的何纯渤先生回忆说:“1935年12月10日,我们去敲校园里的大钟,宣布罢课。”

翟瑞焘师傅是汇文最后一个敲钟人。他于上世纪40年代早期进入汇文当校工,负责敲钟,直到1963年离开汇文。2007年年底,我曾去看望过这位94岁高龄的老人。老人听说是为了解汇文的事情找他的,非常高兴。提到高凤山校长,老人口气里充满敬意。翟师傅说:“人家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。”老人还讲起汇文校钟的一件趣事:当时同仁堂的一个少爷在汇文念书,有一次一时兴起敲了几下校钟,被翟师傅撞见,过去给了两巴掌。老人的口气充满庄严:“这钟哪能乱敲的啊!”

汇文校钟也曾死里逃生。“文革”时,校钟被红卫兵当成“四旧”扔进了废铜烂铁堆里。汇文体育组的王德重老师发现后,冒死把它藏了起来,直到“文革”结束后,重新归还给汇文。

著名物理学家王大珩校友动情地说:“汇文的钟声特别好听,它的频率是人耳最敏感区,听起来很清脆,不像有的大钟太低沉。因为汇文校钟里含银量大。”

1959年,汇文从原址东城区船板胡同1号搬迁到现在的崇文区培新街6号,汇文校钟从此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——让位于新式的电铃了。但是,在那些毕业于1959年前的老校友心中,汇文钟声已经成了一支永不消逝的旋律。

如果说汇文钟声是汇文学子心中一支永不消逝的旋律,那么,当年汇文校园便是汇文学子心中永久的伊甸园。

当时汇文校园占地200多亩,座落于北京东城区船板胡同1号,即今北京火车站所在地,紧邻明城墙。校园主要建筑于19世纪初期落成,有教学楼安德堂,学生宿舍德厚斋、德本斋,高林斋,又称东楼、西楼、北楼。这些建筑加上1935年落成的体育馆和祥和图书馆,形成一组具有鲜明风格的中西合璧的建筑群。其格局庄严、肃穆、大气、典雅。汇文的学生这样描写他们心中的伊甸园:

“从南校门一步进校园,眼前就立刻展开一片大花园,繁花似锦,四周围环绕着茂盛的林荫,树丛后面掩映着幽暗的校舍。走进校园仿佛我的呼吸都变得深沉了。

“校园西北端的学生宿舍,是以新月形环绕着‘安德堂’教学楼的。东楼、西楼、北楼组成的宿舍群,像三兄弟一样,用他们粗壮的身躯,阻断着市井的喧闹,呵护着校园的宁静。

“隔着郁郁葱葱的西操场向南望去,祥和图书馆像是孤岛上的一座楼阁。浓浓的绿荫簇拥着它在旁逸斜出的枝蔓映衬下,更显出一种缥缈虚幻的境界。……夜幕降临。远处,静校的钟声在空荡的校园里回响,像对学子智灵的洗净,也像在朦胧的月色中摇你入梦。”

其中,最美轮美奂的自然属教学楼安德堂。安德堂建于1904年,为纪念汇文第三任美籍校长李安德先生而命名。楼高三层,能容纳全校六个年级共1000多名学生。我在学校纪念册上看到一帧摄于上世纪30年代初的安德堂全景照片,尽管已经漫漶不清,但还能见出整座建筑殿堂般的恢宏气势。照片下方题写着:“吾愿‘判天地之美,析万物之理’,以喻于人。”

该文引自《庄子》,为当时汇文学子题写,展露出一代汇文人“开文化接青黄,万国精神齐陶冶”的襟怀意气。1959届校友、后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吕弘毅先生曾这样写道:“汇文中学老校园的主楼是一座西洋古典建筑,在一片灰色低矮的京城四合院的背景中悄然而立,它带来的建筑感染力可谓别有洞天、别具一格、别有一番滋味。就其建筑形式而言,它的西方情调,似乎含有浓厚的科学‘新异’沉思、瑰丽的文化信息,因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莘莘学子们。它的造型来自异国他乡,却不是出于猎奇和商业噱头,没有市俗游乐的性质,反而以一种肃穆、严谨、庄严、坚强的风格,有助于优良校风的形成。”

吕弘毅先生还告诉我,老汇文校园的建筑风格近似于清华园,有着很高的建筑史价值。

也许所有过于美丽的事物都不易长存。1959年汇文搬迁后,大操场成了北京火车站的一部分,还有一部分校舍被分割给附近的两所学校。校友李增祥先生曾于上世纪90年代初回到汇文旧址探寻,发现当年那个美丽的校园已不复存在,安德堂早已面目全非。目睹此景,老人感到“内心有焚琴煮鹤之痛”。

(谨向所有为写作此文提供帮助的汇文校友致谢致敬)

作者:王丽
来源:《中国青年报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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