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最早的教会中学是北京汇文中学

20世纪末,我从北京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班毕业,应聘到北京汇文中学任教高一语文。短短一年,这所老中学的历史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,从此心中埋下了一个承诺。

12年后的今天,我终于有机会兑现承诺:追寻这所中国最早的教会中学的踪迹,以及她曾经的美丽与风华。

“我是汇文的”

从汇文出来的学生,不管日后念了什么大学,每当别人问起其母校时,都会情不自禁地说:“我是汇文的。”这句朴素的回答里包含着一种外人难以体味的情愫。

汇文中学前身为一所教会学校,始建于1871年,最初为美国基督教美以美会设立教堂时附设的“蒙学馆”,后更名为“怀里书院”。1888年又增设大学部,名为“汇文书院(PEKIN G ACADEM Y )”。从1902 年起,校址设在北京崇文门内船板胡同。1904年改名为“汇文大学堂”,当时包括小学部、中学部和大学部。

1918年,汇文大学部与华北协和大学及通州协和女子大学合并为燕京大学,迁到今天的北京大学校址,原崇文门内船板胡同的校址转给汇文小学和汇文中学。自此,“私立北京汇文中学”作为一所独立的教会中学开始了它在近现代中国教育史上的历程,直至1952年被新成立的北京市人民政府接管,更名为市立第二十六中。

与其他教会学校不同的是,1989年,在一批汇文老校友的努力下,经北京市政府批准,市立第二十六中重新恢复校名为“北京汇文中学”。这也是北京市唯一一所在1949年后被市政府批准恢复原校名的教会中学。之后该校重新在校门口挂出“PEKIN GACADEMY ”的早期汇文的英文铭牌。

汇文的毕业生,习惯于把上世纪50年代前的“汇文中学”称之为“老汇文”或“汇文学校”。而提起“老汇文”或“汇文学校”,在老校友的口里,必定要和老校长高凤山的名字联系在一起。

高凤山先生于1926年3月上任,1952年卸职。前后主长汇文学校26年。其小学、中学、大学均在教会学校完成,后赴美国留学,先后获美国西北大学文学硕士、波士顿大学教育哲学博士学位,并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及哈佛大学研究院做过短期研究。

如果让时光倒溯半个多世纪,我们便可以看到一所学校是如何与一个人联系在一起的,又如何与一个时代联系在一起的。由此也就不难理解老汇文学子口中“我是汇文的”这5个字背后的情怀和意气了。

“四点以后”

校训往往最能够反映一所学校的精神气质。但在今天的中国,校训正变得越来越雷同,越来越缺少特质。

我第一次走进汇文中学时,目光一下子被大厅中央“好学近乎智,力行近乎仁,知耻近乎勇”的校训吸引住了。进而对这所学校的“身世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

经查资料,该校训为1919年时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先生为汇文中学所题写。简而言之,即“好学”、“力行”、“知耻”,概括为三个字,即“智、仁、勇”。可以说,此三者为儒家理想人格中对“君子”的最高标准,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对于“人”的最高的价值追求。

然而,汇文学校毕竟源自西方现代教育,其自有一套更加严谨、系统的理论基础,以及更加具体、明确的教育目标。如何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价值追求与现代教育的目标结合起来,成为高凤山那一代秉持教育救国信念的知识分子矢志不渝的追求。高凤山在主长汇文不久,便提出“全人教育”的宗旨:

一、增进身体健康;二、涵养审美情操;三、增殖职业知能;四、预备升学基础;五、练习善用闲暇;六、学做良好公民;七、养成高尚品德。

这七条宗旨,与校训“智仁勇”相互补充,相得益彰,形成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汇文鲜明的校风。

我曾在汇文校史纪念册上看到这样一组照片:背景是学校大操场,操场中央是一群正在进行课外活动的学生,有打网球、翻单杠、踢足球、扔棒球、打篮球,练习田径的,一派龙腾虎跃的景象。照片右上角写着四个字——“四点以后”。

何纯渤先生,1936年毕业于汇文高三理科甲班。曾任国家电力部水电总局局长,是新中国水电事业的开拓者。

2007年,当我向他询问老汇文的种种情状时,老先生一声长叹:“汇文学校啊……”

据何先生介绍:当时汇文学校运动场所一个大院里边运动项目就有48种。每天下午4点到6点,所有的图书馆、自修室全部锁门。不让学生呆在屋子里。

“我们那个田径队啊,足球队啊,下大雨下大雪,4点到6点都在外边训练。学校规定的这些制度就是让你有一个好身体。”老先生兴奋地说。

在汇文的6年中,400米一圈的跑道,何纯渤风雨不误,每天坚持跑6圈。累计里程可绕地球一圈半。当被质疑参加这么多体育活动是否耽误学习时,老先生脱口说道:“我们老校长讲:‘A strong mind in astrongbody(健全的头脑只寓于健康的身体之中)’。像这样的警句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。我在校期间的所有的功课都在95分以上。”

汇文重视体育,源自古希腊的传统,这也是西方现代教育精神的重要内涵。在校长高凤山看来,重视体育的意义不仅是为了练就一副强健的体魄,更重要的是为了塑造坚毅、勇敢、顽强、大度、乐观和自信等优秀的人格素质。

在汇文校友会创办的会刊上,不少老校友写文章,深情地回忆起在汇文读书时养成的坚持体育锻炼的习惯,从而才使他们在后来坎坷的人生中经受住了种种考验。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宁幌先生从汇文小学一直上到汇文中学,“文革”中被打成“反动学术权威”。他自嘲,如果不是在汇文时打下了强健的身体基础,挨批斗时根本扛不下来。与宁幌先生同届的世界华裔建筑大师林同炎先生90岁时还自己驾车去事务所上班。1934年毕业于汇文的天津美院教授穆家麒,去年被评为“北京市健康老人”。他总结自己之所以活到90多岁,还能有这样一副好身体、好脑子,完全得益于早年打下的基础……这些汇文学子每每忆及少年时光,莫不感念母校。

融汇中西 兼收并蓄

汇文中学的前身是汇文书院。当时之所以取“汇文”二字,即有融汇中西文化精华之意。这既与19世纪末清政府开科取士、兼试西学的时代背景有关,也与学校的创办历史有关。1871年美以美会在中国设立教堂附设蒙学馆时期,其教学内容即“课以四书圣经诸籍”。发展到1884年的怀里书院时期,时任校长的美国牧师白雅各博士,进一步申明“举凡一切重要学科,多用西文教授,盖欲诸生之学贯中西,为他日中西文化之灌输调和者。”

1926年,高凤山作为汇文第一任中国校长接任后,毅然在学校取消了圣经课,但“融汇中西”的宗旨却得到了更加全面深入的贯彻。

当时的汇文主政者深知:文化是一个民族的根,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。汇文是一所办在中国土地上的教会学校,她要培养的是能够为20世纪中国社会服务的人才。而这样的人才,首先要热爱自己母国的文化。

汇文当时分文科、理科、商科和教育科四科。校长高凤山亲任文科主任。初中第一学年的国文课程分别为“国文”、“作文”、“书法”三门。

“五四”运动之后,汇文国文教材中已有白话文,但相比之下,学校更重视文言文教学。国文教师大多有扎实的文言功底,课文中的文言文多要求背诵。1951届汇文校友、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主任李学勤先生,至今还记得读高一时背诵《周易》的种种情景。

已故著名书法家、语言学家启功先生1926年考入汇文初中,是汇文1932届的商科肄业生。他当年的同窗对他曾有这样的描述:

元伯启功者,世居旧都,睹其貌,观其服,知其然也。言语诙谐而恣肆,举止倜傥而乖僻,见者疑其狂,实则笃信坚贞,恺恻之士,余独知之焉。每寄意于诗词书画,时有慷慨之音,荒寒之韵,流露其间,则可见其不仅爱好已耳。无能遁世,又不能合污同流,故宁学商,所以苟全性命而已。

由此可见当时汇文学生文言水平之一斑。据老校友顾景祥先生回忆,汇文国文教师不大用现成的国文课本,而多由自己来选,还有的老师用当时出版的“活页文选”。汇文讲文言文的方法颇接近私塾。他回忆说:“第一节课串讲过的课文,第二节上课他(指老师)抽调几位同学逐句‘回讲’,一个字也不放过。同样,布置要背的章节,第二节课也要抽背几个人,不许打‘口奔儿’,……就这样一年下来,每人可扎实背下来一二十篇文章,再升入初二初三就有了基础。”

这种教学特点与校长高凤山的倡导有关。何纯渤先生回忆说:“我念高小的时候就读《古文观止》,到了中学写作文就是四六排联。我们老校长(高凤山)提倡文言和白话并重。我进学校半年就体会到这个好处。”

何先生一直记得老校长的告诫:“新的东西都是从旧有的东西传下来的。没有旧的就没有新的。”

检索相关史料,人们会发现,这种“新”“旧”相承、“新”中有“旧”,“旧”中有“新”的例子在汇文比比皆是。如国文考试,通常就出一道作文题目,限定一个小时交卷。这也是传统私塾教育的做法。而作文题目常常是一篇时事评论。这种作文练习有利于学生养成关心社会、独立思考的习惯,又避免了传统私塾教育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弊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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